可墨九是个不晓事的。
而且,她说话从来不给人脸。
这么一大嗓门,满院子的人都尴尬了。
老夫人咳嗽声声,几位夫人忙着安抚。
墨九却像一个不自觉的外来生物,她左右看了看众人,放下筷子,不高兴了,“都愣着干什么?还不快给温家二妹拿凳子,快碗筷,怎么待客的?”
说罢偏头,“玫儿!”
“是,大少夫人。”玫儿听话得很。尤其这姑娘晓得墨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跟她久了,无意中也染上了一些恶习,喜欢一本正经的捉弄人,然后看那些没良心的坏人难堪。
玫儿将旁边一张小杌子端来,放在温静姝与墨九之间,笑眯眯去扶温静娴的肩膀,“二小姐,这里来坐。”
温静娴肩膀一抖,紧张得双颊通红,滴血似的,一片片染上红霞。可她却不敢坐,又不敢不坐,那踌躇可怜的样子,看得墨九真的心疼了。
听说温静娴也十五岁了,与她一般大。可比起她前身那个肆意妄为的墨家小疯子墨九儿来说,温静娴更为可怜。
以前的墨九儿虽然疯,可有娘亲疼爱,蓝姑姑和沈来福两口子也把她当祖宗,养得白白嫩嫩,娇小姐似的,才有了她这样的美丽。可这温静娴同样的年纪,却比她瘦小了一圈,一看便是家里不待见的闺女。
“二妹莫要客气。”墨九亲自拉她坐在身边,笑盈盈地望向老夫人、大夫人、二夫人还有三夫人以及萧家的一众男丁,大声道:“你晓得的,我们萧家最讲究家规门风,你一非府里丫头,二非府上姬妾,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客人做婢女该做的事?坐下吃,无须客气。”
她女主人似的,架子十足。
可莫看她疯,却句句在点子上。
家风规矩,是萧家的根本。
一句话,就把府里从上到下噎得死死的。
老夫人目光闪烁一下,也慈祥地望着温静娴笑了,“大郎媳妇说得对。温家二妹来萧家是客,不必拘礼,喜欢吃什么,用什么,只与你家姐说,当在自家一样待着。”
看来老夫人也有意把这温家小闺女给萧二郎做妾了。墨九心里冷笑,面上却一本正经,“听见没有,老夫人都发话了,二妹就莫要怯生了。”
说到此,她瞟了温静姝一眼,又道:“也免得你姐姐为难,再替你操心。”
温静娴看着墨九。
不晓得为什么,这个她来萧府第一天就知道是家里都讨厌的妇人,一个众人眼中的疯子,却给了她一种安全感……还有一种从她出生到现在,从未有人给过的尊重。是她让所有人,都必须把她当人看。
她感激地瞥一眼墨九,“静娴谢过大少夫人。”
墨九笑着摆手:“不谢不谢,我也只是替你姐姐为你说上几句,若非静姝提醒,我也没想到嘛。毕竟……关我屁事啊!”
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,却足以落入众人的耳朵里,温静姝性格温和善良,维护妹妹在情理之中,比墨九更有动机,也更符合逻辑。几乎不需要多想,众人都信了,以为是温静姝让墨九为温静娴出头的。
私下脸色不一,笑容却都一样。
温静姝眼风扫一下众女眷,淡淡笑道,“静姝多谢大嫂。”
墨九也报以一笑,单纯得像个小姑娘,“谢什么谢?只要你们温家人往后不再认为是我捅伤了你……那就行了。小事一桩,静姝莫要放在心上嘛。”
两个人相视一笑。
温静姝笑容平和,墨九表情更是愉悦。在众人眼里,这对妯娌算是很和睦了。不像大夫人、二夫人和三夫人那几位,妯娌间斗了一辈子,也没分出个胜负。平常见了,不是冷言冷语,就是尖酸刻薄。
席间男子在另一边,喝酒论时政,女眷在这一边,各有各的圈子,各有各的话题。
老夫人冷眼旁观,把这些事都看得分明,笑着问二夫人袁氏:“各院都收拾好了?”
二夫人袁氏笑道:“老夫人放心,都收拾好了,只等您发话,便可以动身了。”
老夫人点头道:“昨日老身与运长商议,日子已经定下,就在这月十八。”
瞥向她二人,董氏笑着接过话来,“八月十八,好日子,乔迁之喜。昨夜我也与运长说起,这次去了临安,得先去六郎的枢密使府邸瞅瞅,听说那所宅子是官家亲赐的,比咱这个萧府还大了数倍……唉,我家六郎啊,是个有本事的。”
妇人显摆孩子,本是常理。可这董氏的情商与袁氏低了不止一段。她头话音一落,那头袁氏就低低笑了起来。
“是的呀,大嫂若早晓得六郎这般本事,当年也不会把他们母子拒之门外,任由那小妇人抱着个孩子饥寒交迫的乞食为生了罢?”
谁都知道六郎不待见这个主母。
可董氏不自觉,还拿六郎来显摆,被袁氏呛得脸一阵青一阵白,不由反驳道:“弟妹说的什么话?当年之事,岂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做得主的?”
袁氏抢白,“那大嫂的意思,是老夫人的过错喽?”
说罢她意态闲闲地瞄一眼老夫人,看老夫人脸都青了,又咳嗽一声,“吃菜,吃菜!都要迁去临安了,过去的老皇历,就不提也罢。”
几个夫人的争斗墨九不感兴趣。
她默默低头吃着,脑子里却是袁氏话里的场面……原来六郎小时候那般可怜。
这个时代的弱女子,若无娘家与夫家依靠,生存属实堪忧。六郎他娘当年也不知是怎样把他拉扯大的,他又受了多少苦处,才能爬到今朝枢密使的地位。
几乎下意识的,她又回想起那一日在江边,看六郎站在树下,轻剥树皮,优雅地细嚼慢咽,却无半分情绪的脸……
这个细节,像一个电影的慢镜头,总是一帧一帧,无数次在她脑子里回放,以至她有些想不明白。幼时受尽折腾,年少功便成名就的萧六郎,为什么要再回萧家?虽然古人以血脉为亲,尊之重之,可过去的伤与痛,真的可以忘记吗?
怪不得他那样的性情。
墨九一叹,“可怜见的。”
温静娴坐在她身侧,听得此言,瘦小的身子一僵,头埋得更低了,双膝并得死紧,一口菜都不敢夹。
墨九瞥着她又是摇头,将一块排骨落在她碗里,“二妹多吃些。这世间,不会有比吃更为愉悦的事了。有得吃,就放开肚子。”